前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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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山水如画,画如雕坊?

    距离衣冠南渡已近四十载,战事也渐渐少了,这春风一度,怕是望不尽尘沙缕缕。吹过雁门西径,它带着一口残喘的余气,唤醒了沉冥的东君。山高水长,这份曜灵清阳,却怎么也度不去阳关古道;那份容与和风,却还是抚不到三秦大地。

    “天本一家,可眼下四方离乱,当今天子是忘了洛阳,我们是一刻都不曾忘过归故。”

    话是来自丛林深处一群黑影的不满与喧泄。

    “桓元子可是在我们道上是出了名的侠肝义胆,道上都传遍了他是如何快意恩仇去血洗仇家的事迹,可这么一代豪雄却多番被朝延阻挠北伐,真是寒了忠烈的心。”

    这滔滔不绝脱出的扬颂之话,语气很是愤愤不平,难免听的让四野的人群满腔义愤。

    “兄弟们,天人共戮,我们今日就手刃狗幼帝,以祭这洛阳的孤魂们!”

    对于头目的号令,人群开始攘袂、扼腕、抵掌,也对他们终于是等到了今时。

    他们蒙面半蹲,动作也极为的轻细,本是一群粗犷的大汉,整日仗仞江湖,如今却硬是把动静放到了悄然无声,生恐让林外人闻见;瞧的真是让人着实憋屈,可他们却不以为然,既以桓元子为荣,他能乔装负重当吊客,他们便也能掩掩藏藏地躲在林深一隅,屏气凝神把这鹰目投去兰亭紫道上。

    兰亭是一片熙熙攘攘。

    兰亭外有人纷纷踏至,而亭内早已是伫立两人,一个豪放不羁的在狎妓赏游,另个礼贤下士的在恭迎来者。

    那礼者道:“夏禹勤王,手足胼胝,文王旰食,日不暇给。今四郊多垒,宜人人自效。而虚谈废务,浮文妨要,恐非当今所宜。”

    那豪者答:“秦任商鞅,二世而亡,岂清言致患邪?人世茫茫,林泉高致,醉卧清谈,这样度过也不枉负此生。”

    大道三千,两人虽是执见殊途,却在举手投足间际尽显伯夷之情份。

    只听来往人群皆称礼者为‘王右军’,称豪者为‘谢安石’。

    谢安在闻言谓言中,哼过小调,那眉宇间的放浪形骸可真是丝毫不褪,朝廷禁锢他终身,但时过不久,又下诏赦免,无论是禁锢还是赦免,根本不屑一顾,我行我素,挟妓放浪于会阴东山,与王羲之、许询、支道林等名士,呤颂风月,啸傲江湖,渔弋山水。

    王羲之被回的一声未吭,他身为风靡一时王导的侄子,那‘王与马共天下’至今威慑未减,他虽也是性情中人,也想寄情山水,却还是抵不过保留王氏仕途的重要性。

    ‘景阳天,兰汀地,拂卷泼墨,墨上千行语。几度人世仓皇晓,曲水流觞,笑赴古人话。’

    正当他们语笑声沓时,然而,正有匹骖騑已停歇在了亭外竹道上。

    “天子圣驾,百官恭迎!”

    “皇上,当心脚下。”

    一个的宫人模样的伏首伛身不停高喊,语气颇有倨傲。

    车驾内伸出的青龙刃鞘把纨帷揭半便顿住,透出的口气显闻不悦,“朕说过多少次,此行山阴是为微服私访,现有多少眼睛来虎眈着朕,你却在大肆喧哗,看来是留你不得。”

    那宫人身一下软跪下地,向前爬了几步,颤巍成一团,紧忙磕头认错,“奴才有罪,求天子开恩啊,求天子开恩啊——”

    “看在你是母后的心腹,朕对今日之事便既往不咎,朕命你归宫去要好自为之。”舆内主人语气缓和了许多。

    “谢天子饶奴不死,谢天子恩泽——”那宫人连连磕响头,嘴里反复结巴地说着这几句,身子也不自觉往后退,然后是连滚带爬地灰溜撤去。

    遣退宫人,一下子舆驾四野寂然静阒。

    一拢苍紫锦袍‘哗’的一下疾身跃下舆驾,连帘子都还被掀在半空中未落,似乎这人不敢多留一刻在舆内。

    他翩翩身形朝箬竹径直去了,衣着不凡,没两步便停伐倚伫于竹旁,终于晗首露面,原是一股稚嫩之气,隐隐十一岁左右,可横竖双目都慑出几分贵气,似是与身俱存的。

    他不动声色地用朗眉星目注视着前方的群人。

    殊不知林后也有人这般在盯着他。

    “是天子,不,不是,这就是个狗幼帝,就是他忌惮桓元子的功绩,不让他去扫北的!”

    “哼,不就是个乳臭未干的浑小子,懂个治国理政个屁呀,还不是那个康帝这个王八羔对兄长背信弃义,不然皇权怎么会交落一个襁褓之人手中,听说登基时还被褚氏抱着上朝,这要不是靠褚氏力挽狂澜掰倒外戚瘐家,这凭这孬种那能有今日的永和年华啊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的不对,现下朝政还是掌握在褚妇人手在,她是为了排除异党才提携桓元子的,而如今她又畏惧桓元子名望在外,会功高盖主,就打压他,去重用庾党旧下殷浩替换桓元子去北伐,导致北代失利,还一顿劳民伤财,就像这种毒妇也该剐上千刀来泄天下人的恨。”

    “兄弟们,官无常贵,民无终贱,先秦钜子创墨遗教世人‘尚同尚贤’,既然聃天子不爱利英才,便由我们今日来除天下之害。”

    与前面众口纷纭声,低的连语气都没听清的,那些歇斯底里的话比,唯独这句话听的是真真切切。

    有个身影‘嗖嗖’一声的窜进丛林中,“报——,大哥,有个好消息啊,小弟在望风时路见一个行色匆匆的宫人,上前就一把刀胁住他,不用吹灰之力就问出了狗帝此行,目地是去赏大孤山。”

    “好,兄弟们,此去大孤山皇帝小儿必会过小孤山,那里易守难攻,我们就来个瓮中捉鳖,料他也插翅难飞,”

    “咱们改道驻地小孤山,拿下司马聃的项首,让褚蒜子断子绝孙,为桓元子讨个公道!为巴蜀难民讨个公道!为留落异土的尸骨讨个公道!”

    首目的声音亢嘹,仿佛会穿石裂云。四下更皆为欢呼,斩木揭竿,慷慨激昂的竟顾不上动静有多喧杂了。

    而那边亭内的欢声笑语不间断传来,正花天锦地般。

    “修短随化,终期于尽乎?”紫袍少年缓身捡起落地的竹叶,眼光迷离,低声自喃着。

    ‘哒,哒,哒——’

    不远处有匹疾驰的马蹄声,骏鞍上是个不过三十的男子,凛凛身形上披着一身赭色,正脚不停鞍,手不止鞭,直奔而到少年身旁。

    他侧身下了马,见司马聃无人护卫,面色铁青,单膝跪下抱拳自责道,“未将何放该死,探路来迟,还请皇——公子责罚。”

    “何将军,大孤山的路可探好了?”

    语气并没有一点责罚之意,反是关切路途之事。

    “回皇上,此处山阴距离大孤山有千里甚远,若行陆道,必会路经小孤山,此山险要,壁立如千仞般,山路更是些羊肠鸟道,难免会有居心叵测之徒,所以末将认为从水路行至澎湃矶再改陆道上大孤山更为稳妥。”

    司马聃踱步竹前,捏了一下掌心的竹叶,缓缓开了口,“小孤山乃兵家要地,朕只有耳闻,却无亲眼目睹,这行这陆路。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何放惊讶的瞳里满是司马聃的深沉,他万万没想到那个一向心思慎密的眼前人,最后会去选择行陆路。

    其实在何放看来,司马聃的谨慎并不无道理。他年仅两岁就被褚太后抱上了龙椅,煎熬在所谓忠臣的制约下,使因龄幼而得不到实权,各方势力在蠢蠢欲动,皇权也是垂垂可危。可位处皇权又如何,他这皇权来的根本就名不正言不顺,是庾冰出于为保外戚身份好继续撑权的私心,才得以劝诫晋成帝传位于他父晋康帝。偏偏他父皇也出于私心为保已一脉承延,便背信弃义将傥来之物交给了他,而他的母后又为了能临朝听政,把有恩于他们的瘐家铲除朝野,促使他饱受非议的活着。

    可又孰是孰非呢?假若不是他父皇母后的绝情,恐怕这幼小的司马聃早不复存在了。

    皇权是块趋争的宝珠,却也块是烫手的山芋,一不留神,也许命都会被搭上。

    赭衣男子陪他朝夕共度,是深知他的处境艰难的,所以他开始看不懂了,为何司马聃会毫无忌讳的选了陆路。

    可天子的心反复无常也很正常。

    在神思中的他,却被落肩上又轻又沉的手掌拍下了一下,才震回了神,便起身直立抱拳,很习惯自然地脱出一字‘喏’。

    随及,两人策马逝去在山水茫茫中。土松尘轻,两人的背影有时一前一后,有时比肩而行。

    风软一江水,山川识香蕊。

    “何放你说,朕坐拥天下,都不曾见闻这天下的一山一水,却还在宫中翰墨丹青,作出一幅幅山水之景,是不是很可笑。”司马聃叹气的语气有些惋伤。

    何放未言,他平日只懂武枪弄棒的,上个战场倒是不畏,这遇上天子的感慨,他却变的畏首缩尾地,不知如何上前相劝,最后也就恭唯了一句,“天子乃山水之福,山水自当感恩,存入天子的心中。”

    出了紫陌,出了西径,远远道上只有一处土阶凉棚,是用桑枢简陋搭起。里内的老媪在炉旁煽火煎茶,而老翁则浥干粗布,去擦拭桌凳。棚里不见客迹,茶水已然两沸了。

    “公子,我们已行途十余时辰,要不要停下休顿会。”

    这也是何放第三次的提醒了,司马聃才觉得唇角有些干裂,放眼前方没有可歇脚的地处。

    何放心知这个整日局促在诣阙的人,自然是不清楚交臂错过的凉棚是用来干嘛的。逐叉手作揖后,朝身后指去,示意那可以去坐会。

    老翁身躯佝偻,步履艰难,可耳朵好使,大老远的听闻马啼嘶鸣,便知有客要来,伫在摊口处伸脖探身。

    走南闯北,尘烟斗乱;白脸的都是贵客,也是稀客。

    老翁赶忙迎接,挑了最好桌凳给他们坐,可也还是榆木做的桌子,只是不会晃;在上茶空隙,用长满茧皮的手,麻利的把面上擦拭着锃亮。

    司马聃盯着桌子思量片刻,疑虑地问,“老人家为何会在这荒无人烟处搭棚卖茶水?”

    跟着话起话落,老媪逐渐停下煽火的手,辛酸的两行泪不禁划下,没有任何要拭去的意思,似乎已然麻木。

    泪如秋雨,滑入沸烫的茶水中,一生凄楚任随茶的苦涩而去;又被老翁端去倒给来往的客人了。

    “孥郎命苦啊,都死在了拔发左衽的胡刃下;老妪也命苦啊,年迈体虚的,好的摊位都被别人抢了先;只能和老翁在这荒芜之处相依为命,廷挨度日;可还是不能安然度过晚年。”

    缓缓携带深意的二字,“为何?”

    “为何——你还是下去问问那些孤魂野鬼去吧!”四下一群疾恶如仇的声音响起。

    怨声载道,血脉贲张,纷纷扬扬围堵两人。

    千钓一发,何放誓死守护司马聃。

    明质,已没了厮杀的声响,天际翻出鱼肚白。流落下缕缕光曒,散溢在苍凉的血红大地上,只惜却未见到司马聃与何放的尸首。

    只闻见绝口横断崖下,浟湙潋滟,浮天无岸。

    有人在问,“为何不独逃?”

    有人在答,“世有三千相,唯知白守黑。”

    历史掌灯,瞬明灵府。

    于万斯年,受天之祜。

    若将大晋比作一粒九洲乱世的尘栗,但也无法否认它也是颗沧海遗落的明珠。在阅历过五胡乱华,南渡迁都一隅,因不失桑榆,而使华夏文明得以薪尽火传,千秋万代。

    帝尝南郊,礼毕,喟然问毅曰:“卿以朕方汉何帝也?”对曰:“可方桓灵。”帝曰:“吾虽德不及古人,犹克己为政。又平吴会,混一天下。方之桓灵,其已甚乎!”对曰:“桓灵卖官,钱入官库;陛下卖官,钱入私门。以此言之,殆不如也。”

    一言兴邦一言丧邦,一场中原沉沦的恶梦在悄然酝酿——永嘉之乱。

    一个连史书都不愿多记的灾难。

    匈奴、鲜卑、羯、羌、氐五个胡人大部落,在西晋八王之乱时,趁虚而入,烧戮抢躏掠,径取帝都。腐败的西晋宛如涸辙之鲋,垂死挣扎,率仕南迁,正为东晋拉开了帷幕。

    毒泷恶雾,风云突变,非一朝一夕之患;实乃因果循环,报因不爽。

    暮霭冥冥,万里南征北伐。

    在我耳畔近边是金鼓喧阗,号寒啼饥;在我眼前远方是烽火狼烟,伏尸血流;徙步踏在青山蒿莱处,俯瞰万户墨面,流离失所,新怨旧骨。

    今夕何夕,我只是一介墨生;不要问我何许人氏,我只答我无拘无束。

    我常驮着竹箧,箧里只放一支紫毫,一卷古宗,脚踏芒履行梭于各条阡陌中。我陟彼过苍岳之崖,涉彼过南溟之角。有时我会感觉道途很漫很漫,漫长得似乎无穷无尽,可回身转念,又觉路很短很短,短得似乎瞬下即逝。

    心本无意遇上一处小筑,颓垣断壁,穿过篱笆栏,院里紫藤架已塌败扎入土堆,门扉半掩,轻轻把浮面的埃尘掸落,不疾不慢推开门进,案角的黄卷半开着,榻沿的青灯烛芯还剩一截,旁残烬焚馥,枕下藏着一封沉旧的砑红笺,却丝毫无损,上面的墨迹点点着‘吾归有期,勿念君安。’。

    可我却嗅到一股痴惦之意,指触之一念,是个女郎,是每日笑靥盈盈,苦苦寻觅神冥古法的女郎,可却已不在了。

    我不禁怜悯,逐代她砚墨绡楮,点缀后文,因不参杂念,便执笔从容,而在这笔悬笔落之间,已是半个东晋了。

    然一阵风入牖刮过,掳落掉桃木案旁的雁鱼盏;我伛身拾起那瞬,仿佛又触到了她的方寸,脑海在灵感的迸发际,不禁幻出一景,月晖下,有个清俊无尘的男子为予她半世风月,却在风月交辉时,伤毁元神。

    我遐思回转,再次步入她的山海,且闻风拭花沉,叹观雪融月娑。

    尔后,手下笔锋不禁抖转;我蓦然回首,眼前划过春夏秋冬,可又停滞在了一春;一刹间,我仰天长问,“翌日晨曙可否永昼?”

    忽时,窗棂探过一影,我还未来及看清;他便己信手拈花,舌烂莲花,轻轻答曰,“守到云开。”

    语气淡如止水,不轻不缓,不愠不冷,不疾不徐,不矜不盈。

    拂尘一挥,我突犯困倦,趴伏案上,缓缓阖上双目,又仿佛透过恍惚,穿视了她的南柯前尘。

    今月古月,得此良风;天上人间,寸阴如湍

    一弹指六十刹那,一刹那九百生灭。

    “今夕何夕?”

    “永和九年。”

    又一个前尘即往的追忆,又一部旷世情仇的书写,又一曲悲欢离合的伤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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